(資料圖片,攝:柏齊)
(獨媒特約報導)不少人視2007年的紮鐵工潮為工運的成功模範——往後幾乎年年加薪、回復8小時工作、成立工會。十年後的今天,群眾運動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——傘後的無力感淹沒運動中人,政權窮追猛打,打壓公民社會每一角落……十年前的紮鐵工潮,對現時運動有何啟示?
今天回望,紮鐵工潮無疑是振奮人心的一場運動,但當時對許多工友來說,只是一場慘勝。罷工36天,高峰時期足有1,200名工友參加,最後只換得加薪10元及回復8小時工作,不少工友感到失望,左派報章翌日更揶諭是「10蚊搞掂工潮」。
職工盟組織幹事吳冠君當年任職地盤工會幹事,他回顧當日決定,「到而家人工仲係咁升,跟返行規8個鐘(工時)。你睇返呢十年,那個收割(結束工潮)當然係正確,如果當初係潰敗嘅,即係好似佔中咁,潰敗、爛尾嘅,冇人再相信你嘅行動,冇人再相信集體領導係有用。」
「罷工啦!忍夠啦!」
見證工潮始末的紮鐵工黃惠民(阿Man)憶述,最初是工聯會的紮鐵工會約工人開會,其他工友叫他一起參加,他抱住「上去八下」的心態到場,才得知土瓜灣天光道「半山壹號」地盤出了通知,日薪加50元,由800元加到850元,但同時工時由8小時30分鐘,延長至8小時45分鐘。「啲工友就覺得,嘩,應該加工資嘅時候你加長咗時間,喺我個工時度攞返工資,即係唔係加工資啦。」1997年紮鐵工人日薪為1,200元,經歷了金融風暴和2003年沙士,結果十年來不加反減,工時更加長了。
感到付出與收入不成比例,阿Man也曾轉職其他行業,做過保安、雜工、金屬棚架等,「我做雜工同金屬棚架嘅工資係低過紮鐵,但嗰啲係我唔熟嘅,我唔介意。如果我做返紮鐵,係我嘅專長,反而我會介意工資低咗。」他說,紮鐵行業的技術要求甚高,工人需要理解建築圖則,「開料」時準繩度要高,鋼筋才紮實,而鋼筋分佈亦都有嚴格標準,初入行的工人需要花好些年才學滿師。除了技術精,紮鐵對於體力的要求也隨著大廈愈建愈高而提升,「以前一個工人做幾擔就夠,現在以『噸』計,一個工人做幾噸,一噸有16.8擔,工作量多幾倍,體力要求巨大。」技術和體能要求愈來愈高,人工卻愈來愈低,工人的忍耐到了2007年終於到達臨界點。
當日出席工聯會會議的約有100多名工人,大家都對資方提出的「加薪」很不滿,有工人在會議中忿然提出罷工,隨即得到同場工人和應,有「蛇頭」更在其他地盤號召工人參加。但召開這次會議的工聯會卻表示只會聲援,不會介入罷工。「工會唔應該係聲援,應該係帶領或者協助,係咪啊?」阿Man回想起仍深深不忿。
成功升級「要多謝工聯會」
2007年8月7日,天光道地盤聚集了數百名紮鐵工人開始罷工,但卻不為外界所知,就連職工盟地盤工會幹事吳冠君也是罷工開始了一兩天才收到消息。冠君帶著大聲公和傳單到場,「我帶咗啲資料比佢哋睇,大家一睇當然好慶,原來啲判頭收政府部門成千蚊一工!」冠君又向工人喊話「你哋咁多人罷咗三日工,冇人知道喺天光道有單咁嘅嘢。你哋一定要將呢單嘢升級!你哋咁多人,唔好淨係困喺呢到,冇人報導,咁就冇人理。」工聯會一聽到冠君鼓動工人就十分緊張,找來警察趕走他。「其實都要多謝工聯會,佢趕走我嗰下,先至令到成班工人起哄。」
未幾,地盤外有6架旅遊巴駛至,原來是工人自發召車上禮賓府,「好神奇,跟住叫埋我上去,『上嚟呀,四眼仔。』」數百名工人到禮賓府外抗議,旋即成了傳媒焦點,罷工終於得到外界關注,工人們都興奮不已。經此一役,工聯會已經失去了大部份工人的信任,當時甚至有傳工聯會要求工人領袖解散罷工,,工聯會代表到地盤嘗試拉攏工人時更會被潑水,斥責他們出賣工人。
另一方面,職工盟因此役贏得工人信任,每天都到地盤與工人商量對策——如何升級、到哪裡遊行、到哪個地盤抗議等等,「變成你同啲工人一齊領導個運動,唔係純粹我哋組織者去領導。」
冠君指,這場工潮除了與資方拉鋸,還得與工聯會角力。工聯會屬下的紮鐵工會組織工人多年,始終有其「基本盤」,而且與資方關係緊密,掌握更多消息,可謂站在有利位置。
有一次,工人代表原本約了商會星期一進行談判,但工聯會卻偷步於星期日和商會開緊急會議談判,決定將工資加到850元,每天工作8小時15分。工聯會指這條件已經「冇得再講」,「如果你哋認為唔滿意嘅就繼續罷工,我哋唔會再理你哋㗎喇」。工人們聽到都十分憤怒,向工聯會代表潑水,更掟水樽和紙皮,因為工聯會原先要求日薪950元及8小時工作,與現在的落差太大。
有些工人建議阿Man向工聯會了解情況,但只換來對方一句「你想了解啲咩啊,已經講好咗㗎啦,係咁㗎啦」,就連要求拿咪高風向工人們喊話幾句也被拒絕,「呢個mic係我哋嘅,我唔會借俾你」。阿Man走回去向工人交代,被記者包圍追問,「我話乜嘢都了解唔到。點解會咁呢?其實感覺係好無奈,對唔住啲工友。你選得我出嚟,我係應該要幫到工友,了解情況報返俾工友聽,但我做唔到,所以當時有感觸 。」阿Man在那刻流下罷工以來第一滴眼淚,「我唔怕自己蝕底,但係我唔想人地蝕底」。
超過一個月的長期抗爭,壓力絕對不少,阿Man有否想過放棄?他笑言「會攰,但唔敢諗放棄」。因為一旦放棄,回到地盤會「畀人睇死」,因此即使曾因有工人打架連帶他被拘捕,也不敢輕言放棄。
阿Man亦體驗到工聯會行事是「由上而下」,但他認為應「由下而上」,因為工人才是工會的後盾,「你係代表工人,而唔係凌駕工人,所以係有啲感觸囉,感覺我哋係被遺棄嘅一群」。
「10蚊都照食」 要讓工友看到希望
「最尾個日其實有眼得睇,得300、400友喺政府大樓,比起全盛時期超過1,000人喎,諗下差幾遠。」冠君說。
大家眼見工潮走下坡,便知議價能力已大減,不能再拖。阿Man代表工人和資方談判,他今天回憶,指當時爭取回復8小時工作是最重要,工資倒是可以商量。「8小時同8小時30分嘅分別,分分鐘係工友嘅生死存亡關鍵。我哋多體力勞動,做完8個鐘已經好攰,再做多30分鐘可能會引致工業意外,因為精神專注已經開始放鬆。我入行之前都係8小時30分工時,但當時天氣冇咁熱,鋼筋冇咁重,因為啲樓冇咁高,所以已經唔同咗。」
最後談判結果為8小時工作和860元日薪,即僅加薪10元。鬥了30多天,只換來加薪10元,當然有人不服氣。冠君指,「我哋都有幫工友分析,大家如果再鬥落去,有冇力量先,如果鬥唔到,或者如果你預計唔到有任何轉變,我哋到最後係點樣收場呢?大家承唔承受到個後果,想唔想係咁?講比佢哋知,佢哋都明白嘅。」
加薪雖少,但至少有實際成果。「對我嚟講,一定要比工人接受呢樣嘢。如果你冇一個full picture,小勝都做唔到,係唔能夠期望下一步有任何勝利可言。人係咁,人嘅心理係咁,你有少少嘅勝利希望佢哋覺得攞到,佢就有更加大希望攞多啲;如果你乜嘢都覺得自己攞唔到,佢就唔會再鬥爭。」冠君續指,「即係等如雨傘一樣,我佔領咗70日都無料到,咪暴動囉,去旺角囉,但都係無用呀。其實作為組織者,要預計埋之後下一步有咩成果比啲群眾攞到,呢個攞到嘅成果唔單知止係嗰10蚊,最重要係覺得自己嘅付出係有用。雖然未必去到最高嗰個目標『真普選』,總好過你覺得自己嘅付出完全失敗。」
工人體驗到親身參與談判的重要,職工盟於工潮結束當晚,便決定成立「紮鐵業團結工會」,以作長遠抗爭。阿Man現時是工會總幹事,他指經過工潮,工人的抗爭意識增強,不再任由僱主剝削,亦開始信任工會,「知道人唔可以單單忍,唔可以太冇危機感,唔識抗爭。有抗爭先有進步,當然抗爭未必可以達到目的,但你唔抗爭一定冇,乜嘢都冇。」
儘管第一年只加薪10元,但其後除了2008年金融風暴凍薪,每年都有超過10%的加薪,增長跑贏大市,到了今天日薪已升至2,370元,工時維持每天8小時,酷熱天氣下更有額外休息時間。
記得鬥爭歷史,記得自己的能力
紮鐵工潮翌年,便有三個工潮出現,維他奶、屈臣氏和雀巢三間飲品公司的運輸工人接連罷工,爭取加薪、合理工時等,之後亦相繼成立工會。冠君相信,這是紮鐵工潮泛起的漣漪效應,「佢哋(工人)睇到原來有得話事,雖然唔關佢事,但會比到希望佢哋。」
到2013年葵青貨櫃碼頭罷工,歷時足足40天,全城關注,也是受紮鐵工人的經驗鼓舞,「望住紮鐵工潮嘅36日」來堅持,「紮鐵佬都罷到36日工,我哋一定要堅持落去!」
不少人認定雨傘運動是場失敗的運動,佔領79天沒有取的成果。訪問尾聲,冠君問兩名記者知不知道有薪產假是何時實施,記者回答不來,只得搖頭相視而笑。「有薪產假『前四後六』都唔係自有永有,係1980年先立法,換言之70年代有好多女工出嚟抗爭過。工人好大問題就係忘記鬥爭,(以為)所有嘢都係政府皇恩浩蕩咁施捨比你。」
「呢個係我哋社會能夠趨向穩定嘅原因,但如果你記得鬥爭歷史,你就會覺得自己有用,覺得自己有能力改變。」
記者:石姵妍、劉軒